刘奇志:留下四世同堂的笑颜,留下未来的记忆
文 / 虞珺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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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奇志

Liu Qizhi

武汉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副局长

Wuhan Municipal Bureau of Natural Resources and

Planning Deputy Director


2017年,党的十九大报告首提“乡村振兴”战略,将传承发展提升农耕文明、走乡村文化兴盛之路列为乡村振兴实现路径,把乡村振兴战略视为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有效途径。

其实早在2012年,武汉市就已经着手为周边历史镇村制作保护名录、编制保护规划。作为最早发现并意识到这些藏在“深闺”中、保留着独特地域历史和传统文化价值村落的规划专家之一,武汉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副局长刘奇志见证着武汉传统村落保护一路走来的全程。在《武汉市传统村落风貌建设指引》编制完成之际,刘奇志向我们讲述了这些年来,武汉市传统村落保护背后的故事以及他的一些观点和思考。

一个关于四世同堂的冀望

在说到传统村落保护之前,刘奇志说了一个多年前在黄陂区农村对口扶贫时的故事:

“有天去了一个村子,老远就看到村里的房子,传统民居味儿特别足。走进对口帮扶的农户家里,是一对老夫妇带着孙子,孙子正在写作业,儿子媳妇都外出打工了。一进门就看到他家用的小桌子,和小时候妈妈从返城老干部那里买的桌子一模一样――那个桌子至少比我大二十岁!老太太不以为然,说她母亲结婚带来的婚床比这个桌子要好多了。进到他们的卧室一看,果然是真的。”

离开老夫妇家,刘奇志很感慨,对同行的同事说,这么多人假期特意去安徽看徽派建筑,其实这么有地域特色的传统民居,我们武汉自己就有啊。

这些传统民居还让刘奇志想到,在汉南挂职的时候,为了带动汉南的城市周边游,他曾经去过成都周边的锦里沟和五朵金花“取经”。那里是很多成都市民周末游的目的地,可以赏景点、有水塘可以钓鱼,想玩可以爬山坡,累了吃点农家饭,走的时候还能带点农家菜回城市。而武汉明明也是有资源可以这样做的――如果一个村落这样被盘活了,那么我们的扶贫工作,就不再只是每年去送一点东西;而村子里的村民们,就可以在家里依靠自己的劳动实现脱贫了。刘奇志说,特别是这个帮扶的家庭,如果村子“活了”,他们的儿子媳妇可以留在家里工作,“中国人最享受的是四世同堂的乐趣,他们的生活质量肯定比现在好很多,家庭才会更兴旺。”

出于规划专业的“本能”,刘奇志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把资源统筹协调好:“我们要先摸一下武汉到底有多少这么好的资源”。恰逢其时,华中科技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的朱霞副教授正想带学生在武汉周边的村落里进行历史建筑方面的研究,两人一拍即合。一个学期后,调研结果出来了,当刘奇志看到这么多历史村落的资料后,第一反应是“原来武汉有这么多宝藏”。接下来,便是把资料整理成册、报市政府领导、组织更系统性的摸底调查和评估、着手编制规划……

这一系列工作的结果,是2012年武汉市政府批复了由武汉市国土资源和规划局(武汉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的前身)主持编制的《武汉市历史镇村保护名录规划》。2个历史文化名镇和49个历史文化名村,一共51个历史镇村列入保护名录,这是武汉市历史镇村保护发展历程上的一个重要节点。

在2013年,该规划获得当年的全国优秀城乡规划设计奖。

从规划到实践,尤其在历史镇村保护的规划实施方面,更是需要公众的关注和共识。2017年4月,由刘奇志和时任武汉市规划编制研究和展示中心总工程师李延新、华中科技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朱霞,共同编著了“武汉历史文化风貌丛书”中的《历史文化村镇》一书。

在豆瓣网,对这本书的一条评论写道:“由于是官方统计调研,覆盖较广而周全;地图制作相当精良;照片颇丰,且距今较近,可供参照。如果身在武汉,希望利用节假日空闲时间骑行或自驾探访周边的村镇,此书可以用来参考规划行程,相当实用。”

为了进一步推动历史文化村镇的保护实践,2018年,武汉市开展了第一批市级历史文化名村的评选工作。从保护名录上51个历史村落中择优评选,主要集中在黄陂区和新洲区的9个历史文化名村脱颖而出。2021年,武汉市规划研究院区域规划所开始针对这9个历史文化村落各自的特色,着手编制《武汉市传统村落风貌建设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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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找一些现在就可以启动的,让大家认识到,这么多宝贵的资源就在我们身边”,刘奇志说,虽然这9个村落是其中相对保护得比较好的,但是依然有不少欠缺,“就像老人,大家只看见老人的身体状况不好、活动能力不行了,但是看不到老人的阅历、经历和智慧。让人们,尤其是村子里的村民意识到自己拥有资源的价值,这个需要一个过程。”

为未来留一些历史

建筑是凝固的历史。不同时期的建筑,用不同的风貌,像年轮一样默默留下时间走过的痕迹。刘奇志说,我们要把代表不同历史时期的“宝贝”,能留的尽量留下来,为未来留一些历史。

2021年初,在现象级电影《你好,李焕英》中出现的带有强烈上世纪中叶工业时代痕迹的工厂大礼堂、工人文化宫、职工食堂、幼儿园、篮球场,迅速勾起一代人的集体回忆。这些场景的取景地,位于襄阳市三线工厂国营卫东机械厂。这个建于1964年的工厂,至今保持着半个世纪前的历史原貌。

刘奇志在采访中透露了一个小秘密。2018年,在考核襄阳市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时,专家组了解到,襄阳对列入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名单的,例如襄阳古城、古城墙、隆中等保护得非常好,但是三线建设期间的建筑和厂房,却没有得到妥善保护。于是刘奇志提了个建议,希望襄阳市一定要保护好三线建设这个特别的历史发展时期的建筑。

2021年春节,在陪父母观影《你好,李焕英》时,看到了出现在电影里的卫东机械厂,刘奇志感到非常欣慰“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家里四世同堂才开心”――保留不同时期的历史遗存,,其实也是为空间保留“四世同堂”的可能。

“但是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容颜,我们要让老人生活得更好,绝对不是把老人装扮成年轻人,老人该有的皱纹还是要有”,传统村落和建筑的保护,在刘奇志看来,也不是要绝对地复原成原来的样子,首先要让历史的建筑能够保存、延续下来,再适当进行修缮。“从健康发展的角度,有些如果是结构上被破坏了,就像人老了,换骨头换肾做心脏支架,这是要做的,但是关键是怎么让老人活动起来。”

过度保护会对村落造成风貌的破坏,刘奇志打比方这就像是给老太太描眉毛擦口红,“现在有一种过度的思路,想着完全复原。复原一两个展品给大家看看当时的历史可以,但是没有必要全部都这样做。”结合建筑原有的功能进行合理地转化,让建筑活化才是根本。刘奇志以新洲石骨山村举例道,村里的大礼堂,当年是用来看电影开大会的,现在转化一下功能,可以做为举办活动的空间;公社的宿舍排房,是按照当时的生活水平修建的,结合现在的生活方式合理地进行功能的调整和完善,可做成民宿。“如果只是做建筑的修复,不给乡村找到活化之路,那种做法相当于是‘遗体展示’,而我们的目的是让老人好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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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种形式的村落风貌“破坏”,刘奇志更是觉得不能接受。东西湖区石榴红村的旧民房,按照“粉壁、黛瓦、马头墙”的徽派建筑风格进行改造后,又建立了农村生态社区,以此带热了周边游。“这样的确对乡村生活环境有很大的改变,但是其他乡村都去学它,把武汉乡村的房子都弄成徽派建筑”。军运会期间,有一次从天河机场出来回市区,刘奇志看到府河岸边村子的民居都变成了“徽州民居”,当即表示坚决不能这样。这个表态之后,现在下机场高速黄花涝一带的村子,才没有按徽派风格被改造成“马头墙、白墙、黛瓦”的样子。

“我们对乡村的生活建设方面已经开始重视,但是对历史文化、地方风貌有点淡忘了”,刘奇志说,他很高兴看到《武汉市传统村落风貌建设指引》编制工作的完成,因为这些村落才是真正武汉特色的展示。“我们要是把这些村落真正盘好了,就能让城乡实现一体化,让大家不要再浪费那么多时间去看别人的,真正来欣赏我们自己的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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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落的活化:各司其职的联动合作

“我们国家以前说的建设,前面有一个潜台词,是城市建设。后来把城市建设改成了城乡建设”,刘奇志说,这说明以前我们更重视城市的建设,忘了乡村,现在慢慢往乡村转了。事实上,十九大报告首次提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就已明确我们国家未来要走的是城市和乡村的共同繁荣之路。

如何发挥传统村落对地方历史遗存保留的优势,让它们更早走上重振之路,在刘奇志看来,需要多方力量参与。首先要从政府的帮扶起步,让村落凋敝、空心化的情况得以改变。但问题是,一说到活化就大拆大建,很容易就跑偏了;如果建旧如新,又变成了没有原真性的假古董,“怎么既活化利用又保证原真性,是个未来需要解决的课题。”

此外,传统村落的保护,还是个需要各部门联动解决的课题:城乡建设局负责建设,优秀历史建筑是房管部门负责,文物保护和利用涉及到文旅部门。刘奇志说,规划部门在其中要发挥统筹协调功能,先做好规划指引的工作,然后让大家一起坐下来研究,才能把事情做起来,把城市的价值真正协调起来。

刘奇志特别强调,传统村落的保护,尤其需要各个区、街乡镇,尤其是村干部的共同努力,因为“他们才是这项工作的实践者”。而说到如何让村落里的原住民意识到自己身边“习以为常之物”的珍贵,进而发挥主观能动性自发保护村落的风貌,刘奇志举例当年的武昌昙华林,那里的居民们总是问什么时候拆迁,能安置到哪里去,现在他们再也不会问这个问题了――一条承载着武汉丰富历史文化的老街区,在活化后以鲜活又包容的姿态,容纳着各种生活形态在其间各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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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村落的保护和活化,尤其需要一批具有专业技术、能扎根乡村的“乡村规划师”,提供专业的指导。刘奇志提到了同济大学的杨贵庆教授在浙江黄岩开展的“新乡土主义”规划实践。

作为黄岩美丽乡村的“乡村规划师”,杨贵庆教授带着他的学生,从2012年开始,持续9年每半个月到黄岩一次,从实地问卷调研起步,深挖原乡风土文化,以因地制宜的方式,为已经凋敝“空心化”的黄岩乌岩头、沙滩两个古村落,带来一条活化再生之路,成为影响全国的乡村振兴样本。

作为杨贵庆教授的师兄,刘奇志“举贤不避亲”,他认为黄岩这几个古村落活化实践的最大亮点是,和整体的自然环境结合得很好,而且乡村依然是乡村,保留了乡村的生活和乡村的味道,而不是把城市搬了过去。

他尤其提到传统村落整体风貌的恢复和乡村生态的修复,不应该只着眼于一个点,应该从大环境考虑,村子旁边的农田,山、水、河流,都应该一起考虑,形成一个网,让乡村的元素丰富起来,才能盘活“空心化”的古村。“在整个历史长河来看一个时期只是一段,长久来看,自然生态和村落人文应该是能真正融合的。”

刘奇志说,他对生态的理解是生活状态,这里面既有人,又有动物,还有植物,“我们常说三生,生产、生活、生态,在乡村振兴过程中把这几个都弄好了,传统村落才能永生。”

人与城市总第6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