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汉市规划研究院区域规划所规划师
《武汉市传统村落风貌建设指引》项目负责人
Wuhan Planning & Design Institute Regional Planning Division Urban Planner
Director of "Guidelines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Traditional Villages in Wuhan" research
传统村落,是记忆先民从游弋生活向农耕文明转变的时空聚落,是承载地域文脉、历史讯息的基本社会单元,具有历史的独特性和不可再生性。武汉,除了拥有已经被评为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中国传统村落、省级历史文化名村的大余湾、泥人王村、蔡官田村三处古村落外,在市郊还散落着大量凝结岁月记忆的传统村落,它们如同沧海遗珠般隐匿在山林间、田野里、溪塘边。
为摸清全市历史镇村家底,2011-2013年,我市基于田野调查将51个历史镇村列入保护名录(其中,推荐列入历史文化名镇2处,推荐列入历史文化名村49处);2018年,从保护名录中择优评选出9处作为第一批市级历史文化名村。然而,在快速城镇化进程中,这些历史文化名村尚未得到有效保护,而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走向衰败和没落,传统民居荒废坍塌、传统风貌岌岌可危、附着其上的民间文化也面临消失,传统村落的风貌保护已迫在眉睫。为此,我们组建了武汉市传统村落风貌研究项目组,以9个市级历史文化名村为起点,踏上了武汉市传统村落风貌保护的征程。

初识古村面容
寻根溯源,掀开武汉传统村落神秘面纱
《墨子·辞过》记载“古之民就陵阜而居”,《诗经·小雅·信南山》记载“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在生产力水平低下、需要依靠自然资源求生存谋发展的农耕时代,武汉市传统村落在立村选址时特别注重与四周生态环境的融合关系,讲究倚山而建、逐水而居、辟田而生、环塘而聚的选址理念,追求枕山环水面屏、花木扶疏、良田千顷的村落环境意象,展现了古代先民与自然相存相依的生存价值观。在天人合一、负阴抱阳的风水思想影响下,9个市级历史文化名村均选址于市域北部的低山矮丘地带,环抱着一个或数个古塘,呈现出典型的枕山环塘、避风聚水的传统风水格局。
追溯这些传统村落的历史渊源,除邱皮村耿家大湾和石骨山村,其他7个市级历史文化名村竟都是明清时期“江西填湖广”这场人口大迁移的历史物证。他们的祖先多是明洪武年间自江西迁徙而来,在武汉选择了风水俱佳、生态环境优美的地方,扎根建湾、营宅造院、辟田经商、聚族而居,祖祖辈辈一住就是600多年。

在这份沉甸甸的历史之下,随着传统村落一起传承下来的还有中华民族的宗族文化、耕读传家的民间传统,以及极具武汉地域色彩的建造技艺和民俗风情。宗族文化可以说是武汉传统村落的缘起与基石,每一处传统村落都是一个姓氏家族的聚居地,如留存至今的陈田村郭希秀湾的郭氏祠堂。聚族而居之后,各大家族奉“耕读传家远,诗书继世长”为家规家训,以晴耕雨读、耕读并举的生活方式对后世子孙寄予登入仕途或安身立命的殷切期望。最具代表性的是长轩岭街短岭村的张家湾,在张家老宅东侧现仍保留着一处老屋,据张家后人讲这里曾是张家私塾,他的祖父少年时就是在这里学文习武。除此之外,黄陂区的木兰石砌建造技艺和新洲区陈田村的送号文化,也极具地域特色。
邱皮村耿家大湾和石骨山村则是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全国如火如荼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之时,统一规划统一建设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示范村,具有独特的时代特征与历史记忆,对研究人民公社时期的社会、政治、经济、自然、生产习惯、文化习俗具有非常重要的历史价值。
通过对9个市级历史文化名村建村缘起和历史文化的梳理,可以看出武汉市传统村落跨越了明清和近现代两个时期,积淀了不同历史时期多元丰富的文化底蕴,新旧拼贴的村落民居向世人后代展现出一幅从明清时期到新中国成立初期、再到美丽乡村建设和乡村振兴发展时期的时代变迁画卷。

寻觅文化基因
类型解构,解析地域风情的文化符号
在深厚的历史底蕴和丰富的文化内涵下,如何将这些传统村落的文化基因、建筑符号解构提炼出来,在传统村落的风貌保护中融合应用,在当代美丽乡村规划、农房民居建设、乡村景观设计中传承发扬?带着这个问题,我们按照明清和人民公社两个历史时期对武汉市传统村落进行了类型划分,从聚落形态、建筑细部着眼观察、提炼总结,谱写武汉市传统村落的“基因谱系”。
穿越时空,邂逅明清古村和公社新村的意象形态之美
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明清古村落营建时常选用祈福纳吉、寄情思源的意象图形作为村落布局形态,一般可分为三种:动物类意象图形,如牛、鱼、龟、蝙蝠,安徽宏村就是牛形村;植物类意象图形,如荷花、梅花、葫芦,安徽绩溪浒里则是荷花形状的村落;非生物类意象图形,如八卦形、元宝形,最广为人知的无外乎浙江诸葛八卦村。这些古村落以“意”生“象”,以“象”表“意”,是古人告诫子孙后世、表达情感、寄托希望的独特表达方式。在武汉,明清古村的形态同样蕴含吉祥寓意。高空俯瞰宛如一只展翅蝙蝠的翁杨冲,寓意“福来翁杨,如意吉祥”;汪西湾如同一只匍匐饮水的长寿神龟,透露出古人“龟寿延年,幸福绵长”的美好愿望;罗家岗湾以北斗七星形态的风水塘和以中心戏台为村落中心的聚居模式形成了“七星映月、仙女捧珠”的村落特色格局。
人民公社时期的村落,则展现了新中国成立初期极具时代特色的集体化生活方式与榜样型社会动员的乡村形态。这一时期的社会主义新村打破了自由分散的村落传统布局模式,以极具空间秩序感的行列式布局记录下人民公社时期生产生活功能的集合化和资源分配的均等化思想。在村民建筑工程队如火如荼、热火朝天的建设下,邱皮村耿家大湾“五横三纵、前院后宅、单元宿舍式”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应运而生,可谓乡村土地集约利用的雏形。同一时期的石骨山村,除了“三列十三排”行列式布局的石屋民居,最大的特点就是戏台、礼堂、公园、游泳池、学校等公共服务设施一应俱全,集聚在村落中轴线上形成了接地气、聚人气、有活力的功能集聚的乡村公共活动中心。
驻足古建,感受荆楚大地乡土民居的古风新韵
基于“江西填湖广”的历史渊源,武汉市的明清村落古民居融合了江西、湖北两地的建筑特色,与赣北民居极为近似。解构古民居,传统槽门、黛瓦屋顶和木兰石砌的屋墙算是开启古建基因的3把密匙。出于风水考虑,传统槽门普遍在入口进行了一定程度的退让,并与墙体形成约15°的夹角,谓之“槽门弯水”。屋顶的特征则在于双坡屋顶、黛瓦铺设和短出檐的硬山或悬山屋顶,讲究的人家还会用成排的檐下彩绘和斗拱来装饰屋檐。除此之外,木兰石砌的屋墙应算是最具武汉地域特色的。高门大户一般资金充沛,可以远距离运输各类名贵建材、聘请能工巧匠,采用滴水线穿石墙或石基砖墙的建造方式,砌好的墙面平整素雅,彰显了屋主不凡的身份与地位。平常人家则多就地取材,选择片麻石或土坯砖砌墙,墙面粗犷朴素但经济实用。同时,值得一提的还有武汉传统村落的古民居更强调墙体建材本身的颜色和质感,无论砖石土坯都直接裸露在外,很少像典型的徽派建筑将整面墙粉饰为白色。
人民公社时期的民居建筑是武汉传统民居和现代建筑的拼贴、叠加与融合。在延续了双坡、黛瓦、硬山屋顶和石框木门等传统特征的同时,邱皮村耿家大湾成排的红房子以横平竖直、规整细腻的红色清水砖墙面与泥浆湿砌、粗犷豪放的片麻石基墙裙交叠相错,上下两层悠长的拱券檐廊更凸显了建筑韵律感与空间纵深感。
叹息旧貌不在
历经沧桑,古村风貌已不复昔日模样
随着村庄规模的不断扩大、村民新居的增建,被古人赋予特殊寓意的村落形状并没有得到后人有意识的保护。罗家岗湾的风水塘――阳塘,不知何时已被覆土填埋,塘址上新建的现代民居将“七星映月”的图形意象和风水格局所打破。汪西湾则因近年间新建民居过多,村庄规模不断向外扩大,“龟寿延年”意象仿生的村落形状已不明显。唯有翁杨冲展翅蝙蝠的村形得以完整保留,但由于传统黛瓦防水防雨性能差,村民多用现代红瓦代替了传统黛瓦,从空中俯瞰,低调古朴的古村风韵正在慢慢消逝。
很多传统民居因为不适应现代生活方式,居住体验差,处于空置或堆放杂物的状态,尚在使用的传统民居则多是进行了自发性的结构维修和立面改造,更有甚者直接将古建拆除,在旧址上建起风格迥异的大体量现代新居,对古村落的传统风貌造成了不可逆的损毁与破坏,不由得令人扼腕叹息。
深宅老屋前斑驳的巷道上杂草丛生,旧时的青石板路因年久失修几近消失殆尽,保留下来的寥寥无几,无不诉说着“花草埋幽径,旧人不识路”的悲伤落寞。而村民日常通行率高的巷道,则被浇筑成了水泥混凝土路面,与传统村落原始古朴的风貌已然背道相驰。

拯救古村行动
濒临消失,古村风貌保护迫在眉睫
为加深对传统村落历史文化的理解,更好地彰显古风古韵的风貌特色,我们曾多次造访这些古村。但每探访一次,古村老屋的变化都让我们更为心痛和着急。村落的历史记忆随着时间流逝和季节更替正在一点一滴的蒸发,再不付诸行动,很快,它们真的会从我们的世界消失殆尽。
为挽救古村濒临消失的传统风貌,拦住古村走向衰败落寞的脚步,留下属于武汉人的乡愁记忆,我们思考如何将传统村落的风貌特色与个性挖掘出来,以更清晰的形象呈现给世人后代?放眼全市散落在6个新城区49处被列入历史文化名村推荐名录的传统村落,乃至数量更多、鲜为人知的590处古村落、古遗址、古建筑,他们有着非常多的地域共性特征与相似的困境,如何找寻出一条可以在全市推广、复制应用的传统村落风貌保护修复实施路径?面对村民对传统村落保护的不理解与淡漠态度,如何改变村民观念,激发村民的主动性和能动性,让村民成为拯救古村的行动者,争做古村的守护者?带着这些问题和思考,我们提出了普适性通则指引与特色化个性指引相结合、正向引导与反向约束相结合的风貌保护与修复思路,并从村民守护、社会共建、渐进实施三个视角出发,探索村民主动作为机制、共同缔造工作机制和规划实施运作机制,以期能够为武汉市传统村落风貌保护修复的实施落地保驾护航。
普适性通则指引与特色化个性指引相结合,明晰行动方向
我们在构思传统村落风貌保护修复的普适性通则指引内容时,除了注重山、林、田、塘、形、巷、筑、院、景等物质空间形态的保护与修复,还非常重视如何可以将历史文化、风俗民情、传统手工技艺等精神形态层面的部分进行物化、活化和传承。以“塘”为例,每一处传统村落的水塘都承载着枕山环塘、避风聚水的古人立村选址的风水智慧,塘边拾级而下的青石台阶和伸入水中的石板平台也记忆着古时村妇结伴而行,一起浣洗一家人衣物的生活习俗。因此,我们将环塘而建的风水格局和塘边浣洗的生活习俗尽可能物化和可视化,强化历史文化的体验性和观赏性,以景观叙事的方式讲述“记忆深处浣衣声”的乡间故事。
在近似的表象下,每一处传统村落还隐藏着与众不同的个性与特色。如何在传统村落的风貌保护工作中避免“一刀切”和“千村一面”,适时凸显各自的独特性?我们为此系统梳理出了9个市级历史文化名村独具一格的风貌特色,找出特色风貌所存在的问题症结,按照特色导向和问题导向的思路,分村分要素提出了每一个传统村落的风貌保护个性指引方案,以解决问题,彰显个性。
为强化汪西湾现已不太清晰的“龟寿延年”的村落形状,我们仔细梳理出龟形村落的重要构成要素――塘和巷,塘为龟头、龟脚和龟尾,巷如龟背上的龟裂纹,提出了维塘修巷固村形的修复策略,就此固化其“乌龟形状、仁寿寓意”的村落空间意象。
正向引导与反向约束相结合,指明行动路径
造访这些古村的时候,我们发现村民对传统村落和历史建筑的保护意识非常薄弱,不清楚哪些行为是被鼓励、被允许的,哪些行为又是被约束、被禁止的。同时,不规范修缮和按照城镇建设的修缮理念,也容易好心办坏事,不仅会带来“二次破坏”,还易造成“千村一面”。因此,我们从正向引导与反向约束两个方面着手,以普适通则式的正向引导措施指引村民和施工方做出有益于风貌保护的行为,也以负面清单的方式守住风貌保护中不可触碰的行为底线。
为规范村民的日常行为,我们梳理了常见的负面做法,列出了禁止私自占用街巷和院落空间堆放私人物品或搭建棚屋,禁止填埋古塘、向古塘排污或倾倒垃圾,禁止在传统建筑周边堆放易燃易爆和腐蚀性物品,禁止私自拆卸、售卖传统建筑构件和石磨、石碾、条石等历史环境要素的负面清单。为规范整修建设行为,我们又开出了禁止在历史风貌保护核心区开展新建、扩建活动,禁止新建、改扩建建筑高度和体量超出传统建筑现状高度和体量,禁止改建、拆除或在传统建筑上任意加层加建,禁止在传统建筑的立面贴瓷砖或用水泥抹面,禁止在屋顶铺设红瓦或石棉瓦的负面清单。同时,我们也建议将这些行为要求列入到村规民约和传统村落巡查监管的工作手册中去,发挥基层治理对村民科普宣传和约束管理的作用。
“村民守护、社会共建、渐进实施”三大运作机制,护航行动实施
为了能够将规划意图很好地落实下去,不至于规划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们建议责任部门与规划设计团队、村民代表、工匠代表、投资实施方多主体共谋,组建传统村落在地联合工作营,以“全程在村、指导在线、沟通在场、方案在地、工匠在旁”的“五在”工作模式,陪伴式服务传统村落规划建设和运营的全过程,确保原汁原味地修复传统村落特色风貌。
另一方面,传统村落能否如愿得到保护,原住村民的意识与行为是关键。为了充分调动村民参与意识,最大程度的发挥村民主体作用,我们提出了建立古建安全消防队和乡土工匠施工队、设立环卫责任区3项制度性的突破。希望能够在每一处传统村落都配备一支由本地村民组成的消防安全协管巡逻队伍,负责古建消防安全检查、巡查、宣传和初期的火灾扑救工作,避免历史文化瑰宝毁于一把火;逐渐培养一支熟悉本地历史文化和传统建造技艺的本地村民组成的工匠队伍;划分街巷保洁、垃圾管理和院内外的环卫责任区域,明晰村民环境卫生保洁责任,让村民充分参与到传统村落的保护工作中,做传统村落的守护人。
考虑到传统村落和历史建筑的保护修复工作普遍历时长、资金需求大,我们建议按照由易至难、先急后缓、先保护后发展的思路,分区分期逐步推进传统村落的保护修复工作。同时,引入微介入更新的理念,按照空间微改造的方式,以小范围、小尺度、小成本的建设活动对传统村落场地环境进行乡土化改造更新,以需拆则拆、需补则补、需换则换、不修不动、不换不拆、修什么动什么、换什么拆什么的办法对古建民居进行修复施工。

古村焕发新生
群策群力,激发传统村落内生发展动力
目前,我们对传统村落风貌保护和修复所做出的努力和探索,主要停留在物质空间层面上,重在对传统村落进行抢救性保护,解决传统村落“存”的问题。传统村落被原汁原味保留下来之后该如何活化历史、传承文化,激活内生发展的动力机制,解决传统村落“活”的难题,这是我们后续努力的方向,但仅仅依靠规划师的力量却难以实现。如今,在乡村振兴战略的大背景下,传统村落作为凝聚中华民族璀璨历史文化的“博物馆”,开始走进社会各界的视野。我们希望社会各界不同的力量都能够投入到传统村落保护和活化中,不仅有公益的社会力量,还有商业资本的投资,也希望注入的社会资本有着敬畏历史、传承文化、留住乡愁的珍视情怀和文化自觉,主动破解保护与开发的关系困局,依靠大家群策群力、凝心聚力,让这些传统村落重获新生。